這一次,我不在現場(節錄)一個晚來的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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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吳秀麗(資深媒體人) 2024-07-08/人間福報
這一次,我不在現場。
對記者來說,不在現場,不曾目擊,代表非第一手消息;可能被質疑報導非事實,非真相,直指記者失職。
但在佛門,它可能被開示為「那是因緣」。
「對人好」的溫暖
事實上,七年多之前,我一直不在現場。
2015年的水陸法會,是我的佛光山第一個現場。滿山來自國內外的信徒忙著報到,讓我這個從蔣經國擔任行政院長時代就在第一線採訪的新聞界老兵,大開眼界。從來不知台灣還有這樣一個擠中有禮、忙中有序的宗教場域。
這時的大師已老,大師已病,大師視力模糊,大師雙手顫抖,大師雙腳不良於行,但我總是在各種法會或義工群中看到比大師更老、與大師共老、像大師一樣身體病痛,以及走路一拐一拐,從大寮走進大雄寶殿禮佛時,身上或髮際還沾著細碎菜葉的信徒。
我會看到大師跑香時,信徒與遊客老遠就高喊「大師吉祥!」有的直接跪了下去,有的眼淚直流,有的站在一旁紅眼哽咽,有的只是凝住目光,久久不動。
我也看過大師戴著黑色粗綿手套,在冷風凜凜中,由徒眾推著輪椅在傳燈樓前靜候貴賓。據徒眾說,戴手套的大師不是因為自己怕冷,而是不想讓賓客握到一雙冰冷的手。
那是他一向的溫暖。他的溫暖在徒眾間傳承,在信徒中傳開,在社會的角落裡有形無形間被拓染、複製、印心。
大師在一次戒會後的開示,述說叢林學院同學在他跑香時一窩蜂擠過來問他:「大師,您的密行是什麼?」聆聽他開示的大眾正洗耳恭聞時,他以孩子的語氣神祕又調皮地說,「那個時候我跟同學們說『不告訴你。』」現場戒子哈哈大笑之後,他揭開謎底:「我的密行就是『對人好』。」
「對人好」三個字,很溫暖。很簡單說。很困難做。
與大師再結來緣的現場
我不在大師開山時的現場; 我不在大師走進五大洲的現場;我也不在大師工地揮汗炒麵興建殿堂的現場;更不在他圓寂時,政客貴賓、識與不識以及所有曾與大師不知於何時、何處結緣者不預期出現的現場。但是,但是,但是,我在,我存在於滿山徒眾、全世界信徒的嗚咽、壓抑、悲傷卻也暗自發願與大師再結來緣的現場。
2017年的秋夕,我發了封email,曾把「山川異域,日月同天,寄語佛子,共結來緣」這四句偈改了一個字,送給一位曾到台灣拿到中文博士的韓國教授夫妻。我們相識於年輕,甚少聯繫卻相互牽念半生。我雖從未與他們談及宗教與信仰,但聽說我們常在佛光山見到韓國來訪的僧人時,他們的歡喜卻隔海能聞。
此偈必然有許多人用來寄語來生相互的因緣,只是我從未想到大師圓寂的讚頌會上,他法體真身坐龕旁就立著這四句偈。
大師果然是大師!只用這十六個字,盡結過去、現在、未來,橫跨三世應度、已度者及未度而已作之得度因緣!
我不但不曾在大師開山的現場,也不曾遙見道場已在世界各地開枝散葉,即使拄杖依然高大英挺,立如「山」,行如風的大師。而在「一筆字」展覽現場,一位遊客自言自語「大師這張照片好療癒喔」,那療癒人心的年輕法師,我更是無緣親見。但是,我在,我在地球的彼端西方世界大師所開創的另一現場。得知大師圓寂後四天,進入洛杉磯佛光山西來寺的瞬間,手持一朵紫藍色石斛蘭花,走到從大師法像前,呼之欲出的大師氣息與溫度,若存若亡,終於令我忍不住悲咽,泣難成聲。
我一問再問:「為什麼?為什麼我與大師結緣得那麼晚?為什麼讓我獻最後供?何時能為我開甘露門?」
來晚了,我看到不同的現場
現在我知道了,幾乎多數知名藝文媒體界人士盡在大師的緣起法中現身,而我在最接近佛光山處住,卻離最遠、走最慢。我自我安慰,他讓我留在最後,看盡他開創的一切因緣。我在他圓寂之前七年才走進佛光山,我幸運地在受五戒菩薩戒時都親聞開示,甚至在一次山上集眾時親聞大師對海外返國信徒的開示「我來生還要當和尚」,當下不明所以地淚流滿面。
我最愛大師的「雲水書車」,那必是一個充滿熱情與力量的老人,才能長出伸展翅膀的想像。我訪問過法師們讚歎的海鷗叔叔,即使在電話裡看不到他們的神情,卻感受得到他們深心信解大師人間佛教的廣大慈悲,而願意在微薄待遇中喜得布施之樂,願意繞著迂迴曲折的山路,每個月為只有幾個學生的高山學校孩子送書。
送書嗎?送溫暖。真的只是送書嗎?送的是大師的用心。載著的是千本書籍嗎?他們等同這千本書的重量。他們是大師菩薩悲心的載體,供山上的孩子學習。他們不畏台灣的危危高嶺、車輪幾乎懸空的驚心山路,以致只要書車回山,高齡九十餘的大師就一定去感謝他們,為他們加油。
我更愛那些正能量故事。我訪問過本山和佛館義工,有來自北中南部乃至全世界各地,坐火車、搭飛機,一周或一個月乃至一年來值班一次,掛單數天至幾個月者;有來自基層餐飲、百貨業的員工,發現自己為了賺錢學習的技術,到此成為受尊重且珍貴的服務專長。有的來自公教、社團乃至外商機構,到這裡來為小朋友在大樹下說故事;也有整天忙於相夫教子卻無意間遇見佛陀的家庭主婦,有基督徒校長和牧師帶著沒場地表演的學生在這裡找到一個佛教大舞台。更有因悲傷憂鬱的心情,徬徨無助地走進佛世界後,不藥而癒。
大師在本山免費提供的平安粥,有失意商人一吃五年,終遇命運翻轉,回頭成為佛光山永遠的護持者;有義工利用休假時間到興建中的佛館大片土地上,幫忙撿拾那些「好像永遠撿不完的石頭」……
我不在現場嗎?我只是來得晚了,我聽到不同的聲音,描述不同的故事,看到不同的現場。
真相在此
2011年,父母往生的悲傷讓我開車到佛光山,意外地因佛陀紀念館結緣的《貧僧有話要說》一書,改變了我的下半生。我快速卻滴水不漏而且恍若臨渴掘井,從書的字裡行間瞬間盡掃一向的、我的媒體同業們所建構的「政治和尚」標籤,也瞬間認知這是一個我曾想像的、最嚮往的卻從不知它真實存在的文化治理空間。但也是4年多之後,才真正深入這個可覓得人間性、可感受清淨心的場域。
「法不孤起,仗境方生」,大師曾說,因緣不具足時,和合無由。我從媒體負面的政治和尚描述中倒帶,找出因緣,也找到真相。這個答案不是翻轉大師的形象,因為大師從來不需要辯駁,他只是堅定護持佛教。
大師的一切,就是實相。
台灣是民主自由社會,「和尚沒被褫奪公權」,為什麼不能關心政治?大師曾這麼問。
佛教教主釋迦牟尼佛曾是王子,佛陀的覺悟必然與他成長的政治情境相關。此其一。大師在《貧僧有話要說》中說,世尊成道之後,總有國王向他求教治國之道,而佛教也有經典《仁王護國經》主張仁王政治,大師藉此強調佛教絕非隱遁山林的避世宗教。國民黨主政時代,大師甚至曾提出「包容優秀黨外異議人士更能顯示政府力量」的建議;加上後來兩岸之間的佛教交流,兩岸和平的敦促用心,更如春雨潤物,細緻隱微,卻涓滴成流,大音稀聲,見證度大能容、慈悲無畏正是星雲大師本色。此其二。
星雲大師與一般人一樣,也有偶像崇拜,只是他把自己所仰慕推崇的偶像的理想,當成自己一生的弘法志業,則非一般的偶像崇拜者所能比擬。一生倡導佛教革命的太虛大師所主張的「人生佛教」,就是現在星雲大師在台灣推動乃至弘揚於全世界五大洲的「人間佛教」。由星雲大師的實踐行動,可見他對佛教的革新意志,亦可知他絕不會允許自己丟失佛教及其偶像的顏面。此其三。
太虛大師當年有勇氣拒絕民國初年蔣介石對他的組黨要求,星雲大師自然不可能讓自己陷入政黨鬥爭的境地。政治乃眾人之事,影響人民權益至重,「問政不干治」是太虛大師對政治的態度,星雲大師對他生命偶像的絕不介入政治、卻絕對關心眾生的理想之繼承與堅持,當然也不可能被權勢所撼動。此其四。
何況傳統佛教如東晉道安大師有「不依國主,則佛法難立」,乃至歷代翻譯佛教經典的規模,在在說明佛教能在中國社會產生廣大深遠的影響力,與政治不可能無關。佛光山不避諱政治人物參訪,也是因為這本是可見光、可受公評之事。
更重要的則是,傳統佛教場域其實是知識分子集聚,只不過這些讀書人的修習集中於佛法,對「道」的堅持與信仰,謂之「僧格」。道安大師的弟子廬山慧遠大師甚至曾有〈沙門不敬王者論〉,主張宗教之超越精神。也是這些佛門龍象,包括星雲大師在內,才讓佛教在中國歷代以及現代的台灣,能有今日的風景。
新聞事件常常是被一個一個社群圈住,掌控話語權。大師深知新聞的力量,深知它是弘法需要的現代工具,深信那是他最重視的教育的深耕田地。所以他辦報、辦電視台,這些一般被視為政治力量的媒介,被他用來傳播善念善行,乃至從各類型報導中,引領信仰者修行菩薩道,帶著隨緣觀聽者,照見一個不同的世界。說它是政治,是因為它是眾生的事;說它是新聞,因為它是大眾關心的生活;說它是人間藝文,它傳播真善與美;說它是宗教媒介或宗教新聞,它是一盞明燈。
曾經聽聞《人間福報》社長妙熙法師指導:「採訪對象不一定要是知名人士,最好是一般小人物。」這個採訪政策令人一新耳目,震撼感動。大師推動佛法平等的教示,「此位無高下」,映照媒體譁眾取寵、隨意貼標籤習性的醜惡,堪是當頭棒喝。
中國傳統的文字表達與運作,很難離開「文以載道」的概念,媒體尤其如是。新聞專業意理與此概念在本質上原無衝突,只是近半世紀媒體逐漸轉變成為商品的概念,讓文人報紙的精神無以為繼。
在求取生存及時代、市場大環境改變與壓力之下,加上有心人為操作,常使報導內容扭曲,八卦橫行,其實也不足為奇。但是尊重多元,尊重個人人格,尊重各行各業,減少刻意惡質與編造假新聞的影響力,才是建構和諧社會的重點。大師以大乘菩薩道創造了人間另一片廣大淨土,欠缺厚道的標籤不但無損大師僧格,反促成我這個小小媒體人的反省並窮覓此事因緣與本來面目,讓人認知負面正面是一體兩面,一半一半,實是大師示現,開啟佛法真實義的現場。
回到信仰現場
重回我的第一個佛光山現場。
還是那一年,2015年底。我走進人生第一次宗教體驗現場。清晨五點,天猶未亮。
傻乎乎地跟著一位師姐走入佛光山淨業林,聽到從未聽過的、陌生的念佛音聲,直覺那是我從未見過的佛光山開創者星雲大師。因為那音聲雄渾厚實、因為那是聽不懂的揚州腔、因為我追不上那一口氣連續十六至二十一聲「阿彌陀佛」的音聲,那必是功力深厚的老和尚。
七年多前等候法會修持開始的那二十分鐘覺受,至今難忘。那音聲,那遙遠而深沉的召喚,我未醒、似醒、已醒。我未至、曾至、已至。我未聞、曾聞、已聞。我懺悔此身多業障。我懺悔今生多業障。但我已見如來金色身。
我在現場。只是,我來得晚些。